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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紫南 2025-05-13 足球 5826 人已围观

陈昊⑨,原北京大学前沿交叉学科研究院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副教授

知道陈昊离去那天❸,午后下起了大雨⑤。在漫天雨雾中⑳,世界变得恍惚⑨。点开手机⑳,铺天盖地的报道⑮,内容大同小异:又一位正当盛年的学者在非升即走的长途中“卷”到力竭⑳。所配照片⑱,一律是他刚入职时放在学院网站上那张⑥,形貌俊朗⑩,眼神清澈❸。作为对比的配图⑳,是最近一两年略发福后中年大叔的样子⑦,于是看似一切得到了验证⑩。

闭上眼睛⑤,荒谬感在胸中翻腾❸。这几年②,已习惯了两种固定的报道格式②,一是学界新人拿下顶刊⑤、项目⑤、大奖或头衔⑨,大家赞叹年轻有为③,另一是学界新人英年早逝❶,大家感叹不可太卷②,要注意身体①。陈昊曾和我们一起嘲笑此类报道干煸❸、势利和乡愿⑥,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入其中④。我一时如骨鲠在喉▓,无论如何想要替他分辩几句⑧。陈昊如果知道⑱,会有什么表示⑪?大概还是会带着他标志性笑容和声调说⑦,不要在意啦⑱,沉默者不是向来被误读吗⑨,历史不总是充满反讽吗⑥,怎么落到自己身上就受不了了▓?代沉默者发声⑥,可要注意话语权问题❷,别用别人的人生来浇自己的块垒⑩,变成讲自己的人生故事哦⑯。

几天后⑨,和朋友们整理陈昊的遗物⑭,讨论给他选一件丧礼上穿的衣服❷。有人说他不会愿意正装和大家见面⑭,有人说不管他的意见了⑮,反正怎么选他多半也不会同意⑤。大家笑起来⑧,随后又一齐黯然⑲。我想②,悲伤是个人的⑬,未必愿意也没有必要公开表达⑫,但学者的追求和遭遇不纯是个人的❶,有公开讲述的必要①。不管他会怎么看⑬,我还是要从自己有限的角度④,谈谈作为学者的陈昊❶。反正他也管不了了⑨。

2020年末一天下午❶,陈昊对我们几个朋友说他准备离开人大去北大了⑯,和大家讲一下⑮,不想你们先从别的地方听到⑯。乍一听很为他高兴⑩,知道他这几年过得不开心⑱,换一个环境⑮,还是母校②,至少短时间内还是好的吧⑧。他提及待遇时有些含混⑯,我就顺口问了一句⑩,是长聘吧①?回答完全出乎意料:不是④,是预聘❸。大家大惊⑳,这怎么可以⑯!不仅是就他的学术成就和影响力⑨,不给长聘是多不尊重⑧,多不可思议⑯,更是这种条件他为什么要接受:我们这一代学者⑥,切身经历着非升即走①,对预聘和长聘的敏感⑩,是动物一般的生存本能⑩。这么关键的地方①,怎么能松口⑨?

面对我们的错愕和不解③,陈昊用少见的郑重语调说了两条意思③,一是去的地方是个新建系③,人家已经尽力了⑤,虽然结果不尽人意❶,但还是要承人的情①,不要拆台⑪,让对方难做⑱。二是他也不确定自己的职业生涯还剩下几年⑤。

第二条今天听着⑱,如同谶语般令人心碎⑱,但当时听着⑧,却自然而然⑨、毫无异样⑱。一起青椒的那些年▓,我们不止一次听到他半开玩笑地谈起要提前退休⑬,甚至有一次说自己刚入职没多久就听到有条提前退休的规定❶,做满十五年可以申请给后来者腾位置⑤,于是亲自去人事处问⑧,得到的回答是这条已经取消了⑭。真是遗憾⑯。我们说你薅社会主义羊毛失败❷,看来只有辞职一条路了⑱,然后欢快地讨论他辞职后改行干什么⑳。陈昊说回成都和朋友开个酒吧③,或者就家里蹲着⑱。我们说家里有矿真好❷,想写什么就写什么⑩。这些笑谈⑱,带着我们从学生时代养成的半真半假⑰、半吐槽半自黑的声调❸,不过⑲,谁也不觉得他哪天真挥手告别学院⑨,是件多不可思议的事⑧。

在我们眼中▓,他多少是特殊的⑱。在这个时代▓,对我们这些“小镇做题家”来说⑤,要成为一只成功的学术动物⑪,不管是肉食还是素食⑰,都需要在相当时期内把生活简单化甚至干煸化❸,将所有精力和能量集中到“卷”的事业上①。在这个意义上⑭,陈昊虽然在学术上极端勤奋⑱,却不是我们这一型无聊动物④。他衣品新潮❶,修饰精洁④,经常嘲笑我们衣衫褴褛⑤,蓬头垢面❷。他喜爱旅游⑫,整理他遗物时⑱,找到的国际旅行记录堆满了半个桌子⑦。他精于美食⑮,虽然不知是否同样精于烹饪⑳。他喜爱制作⑨,自己设计的网页⑲、书签都精美得像艺术品⑳。他不喜欢常规和刻板①,出的考题如同填字谜和过关游戏⑬。他交游广泛❷,学术圈外各行各业朋友一大堆⑱。他总是说某个人是个“迷人的存在”⑧,但恐怕大家的共识是这个标签最应该给他自己▓。这样的人离开日益功利▓、干煸和无趣的学术界⑬,不是很自然的吗①?

但今天回头想⑦,这些都不过是表面⑭。一次他和我争执❸,原因是觉得我对一些明明看不惯的事情消极妥协②。我颇有几分认真地说❷,你有在学术圈外生存的能力②,有退路⑧,想走就走⑪,我可没有❷。他说不对⑰,你不是没能力⑩,是没意愿④,自己筑了一道墙不肯出来❷。我当时不以为然⑳,今天想来意味不同⑦。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些“退路”⑰,终究是一条也没去兑现⑨,真爱学术的人⑥,再失望也会继续走下去⑦,这本来就不是个能力问题⑦,而是意愿问题❷。

那么⑤,他是太“天真”❸,不了解学院政治⑫,不知道预聘和长聘的巨大区别③,不明白去一个在入职时连应得待遇都不能争取的地方会面临怎样的处境❸,于是在职业生涯的关键时刻④,竟被这种半真半假⑨、听起来很像托词的人情所牵制⑨?恰恰相反⑮,可能是家庭背景和个人颖悟的原因⑩,在我认识的人中⑩,陈昊是最了解学院政治和学术体制规则的一位⑫。我们同在一个办公室七年⑫,有时闲聊⑰,他告诉我这其中一些幽微而暧昧的关窍①,一些上台面⑲、不上台面的玩法②,美名其曰让你知道怎么能红起来⑮,将来当好学界明星⑲,并表示你不是懂不了⑪,而是不上心③,以后要抓紧了⑬,不然学界生态位可要没了❶。我笑着说你快拉倒吧⑭。于是觉得我们有共识⑤,在这个时代⑨,做职业选择时要节制情感和道德羁绊⑳,绝不“为爱发电”⑫,要像某个大家看不上的NBA球星那样⑰,不让忠诚害了自己①。但为什么陈昊这么洞察世事的人⑧,会违背这一原则⑫?

在这里⑰,我要冒着被他批评为话语霸权的风险❷,提出对他这一选择的解释⑨。我认为关键原因是他太忠诚于自己的朋友❷,以至于搁置了职业理性❷。朋友操办的事③,即使结果不如人意⑦,也要承担下来③,不管未来要付出什么代价⑮。而他的朋友标准⑱,又比我们宽得多❷。为这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朋友”⑥,他投注了巨大的精力与情感①,“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⑱,“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⑥,有时自然免不了被忽视乃至辜负⑪。

当然⑤,我们这些陈昊的“朋友”❷,更多感到的是幸运⑦。在我们一起做青椒那些年③,我看到也领受了他对伙伴的关心⑫,从教课⑧,发表⑥,升等⑦,到如何构建人际网络乃至职业生涯设计⑯,他能帮尽帮⑬,绝不推诿③。除去那些大事⑰,我一直记得他对我两次“小小的”帮助⑬。青年史学沙龙第一次办年度会议时⑰,他坚持让我做开幕致辞③,我当时有些奇怪③,明明有更合适的人⑱。后来说起理由⑳,他说你习惯会议评议⑲,偏要你到一个不习惯的位置练练手⑳,又说你致辞开始到中间都挺顺⑬,到了最后若有所思像走了神❷,声音越来越低⑨,这可不是好习惯⑮,得有始有终⑨。他说对了❸,我发言随意惯了③,到最后总是犹豫是不是要结束⑮,就容易这样❸。问题是谁会花这种精力听朋友发言并提意见⑯?只有他会③。又有一次⑨,他说你写论文对既存研究大而化之❷,不怎么顾及别人的意见⑪,这会让人觉得傲慢⑦,不尊重人⑬,发表会受影响⑤。我那几年确实发表不顺⑩,心里很承他的好意⑳,又很惊讶研究领域隔得这么远⑱,他还愿意看得如此仔细⑰。

我慢慢认识到②,他虽然了解如何在世俗意义上更“成功”⑮,但不肯用于自己⑪,只肯用来帮助身边的朋友②。这自然要消耗巨大的心力与情感⑭,但他始终以近乎疯狂的激情保持着这种高度关切⑯、投注❷、参与乃至影响同伴的生活方式⑬,不管这意味着要在何种程度上消耗自己⑨,并在世俗意义上显得浪费——他本可以多么高效和“成功”啊⑧,但他从不⑨,因为这意味着要在一定程度上收回对朋友的“深情”⑤,节制对他们的关切①,或者说一句话⑰,变得中年⑮。

问题是⑫,我们正不可避免地走向中年▓。让我感到悲哀的是⑱,作为他在人大时期的朋友之一⑰,促使他离开的诸多因素中④,也有我的一份▓。作为我们友谊基础的⑮,是共同的学术理想⑭。2014年春⑫,在陈昊一手设计⑳、推动和操持下⑳,青年史学沙龙创办⑨,一时论文研读会❸,读书会⑧,小型工作坊⑥,年度会议乃至考察活动❷,日程满满当当⑨。大家商定轮流担任半年秘书②,负责沙龙日常运作④,但真正运转起来⑳,陈昊事实上成了所有秘书的“秘书”⑪,承担了从年度计划⑮、预算编制⑫、经费筹措⑮、分工确定⑩、人员联系到后期报账这大部分难题和杂务③,他又特有一种本事⑥,让我们觉得由他来做这些理所当然❸,于是理直气壮甩手给他⑨,更难得的是⑬,他从不动用学生替自己做这些事⑲。

我虽然也是沙龙的参与者❸,但投入精力不多⑩,做的事情有限❸,有一段时间也不太理解他为何愿意投注这么多精力做这件“公益”③。后来⑪,在间断的闲谈中⑮,我慢慢了解了他的想法⑬。他说⑥,我们这一代学者⑪,做学问最大的挑战是对抗精神的早衰⑫,这是提前来到的中年④,让人阅读和求知兴趣减退⑧,权力感抬头⑧。他说⑰,我们能真正阅读自己领域外同伴的作品吗⑭?我们能互相学习和帮助吗⑱?我们这个小小的学术共同体⑲,能摆脱中国学界早衰的定律⑭,维持到五年以上吗❶?

我们终究没有做到超过五年❸。这个从2014年初开始的尝试⑧,虽有陈昊竭尽全力③,但到2017年后⑫,伴随朋友们各自接近“中年”⑲,疲惫感与饱食感如期袭来❸,因背景⑯、性格与遭遇而不同的人生期待与牵绊⑱,在剧烈变动又高度专业化⑬、绩效化的学术世界中各异的生存方式①,乃至学院政治中难以回避的直接与间接竞争①,日复一日浸渍⑭,终究让我们变得疏远⑬。对我们大部分人❸,这走向并不出乎意料⑤,也不值得太错愕⑮,我们用中年人的方式⑲,和和气气②、心照不宣地重新调整合适的位置和距离⑤,在别人的人生中“优雅地”退场⑦。唯一不肯遵循这一默契的是陈昊⑳。2017年①,我们办了第三次年度会议❸,也是最后一次⑭,陈昊说凑够三次⑧,要散伙了⑰,那就好好散吧⑪。于是继续努力操持了这个会⑤。之后几年⑩,又推动三次会议论文集出版⑳,找不到做的人⑤,其中两次都是他自己编⑪。用他的话说⑳,文集编完⑲,自己对沙龙的责任就尽到了⑪。

在他去北大后⑮,青年史学沙龙换届了⑪。表面的理由是年龄到了⑲,应该自觉退出⑯,让更年轻的同事来做⑫。我们默契地退场②,从此不再出现⑫。就我自己⑰,虽然多少感到寂寞⑤,但更多是不用再为这事投入精力的解脱感①。后来一次我们几个朋友和陈昊见面⑤,他略有不满地说⑨,你们怎么一次都不参加沙龙的后续活动⑫,退得这么干净❷?我想他的意思是沙龙难道是个在成为学术“中年”的路上急需甩掉的包袱②?于是我用一贯将种种“省力”行为高大上化的做法⑤,半开玩笑地说③,我们这是“裸退”⑧,不干扰更年轻同事的选择③。他默然⑬。

我也能感到他对我本人的失望⑯。在2019年的一次闲谈中⑥,他温和地批评道:你这个人只对自己的研究是百分之百⑩,其他事都是怎么省力怎么来⑱。我反呛道⑭,我又不像你⑰,有多方面的才能⑪,才力和心力有限❸,就格外珍惜一些❸。这时代④、这环境⑬,精力天天耗散⑨,不省着用怎么行▓,为了做成点事情④,没办法兼顾的只能割舍了⑥。他默然⑱,以后没有再提过这个话题⑬。

是陈昊太过理想⑰,缺乏现实感吗④?并不是⑧,我们中第一个自觉反思青年史学沙龙兴衰的也是他⑯。有一次他谈到⑯,2010年前后全国各高校青年史学沙龙的出现⑮,和80后一代的学术经历以及当下的大学环境有关⑫,恐怕是个短时段现象④,未来走向不乐观⑫,要么分裂⑳,要么体制化❶。后来确实如他所言⑤。但他这“明智”到悲观的省视❶,对应的并不是我这样顺势而为的“省力”⑧,而是要全力坚持到最后一刻⑨。于是⑦,在他离开人大前一⑪、两年⑮,我们多少疏远了③,用这个时代的习语❷,Winter is coming③,我像感到初冬寒意的动物一样③,忙着找洞穴躲起来⑱,尽力储藏些食物过冬▓,陈昊则准备离开⑥。

在我心里⑬,这隔阂与疏远很遗憾⑪,又好像只能这样❶。不过在学术上❶,我始终将他视为同道⑧、诤友乃至先导⑱。2015年前后❶,因为青年史学沙龙尚在“盛世”⑩,我们讨论不少⑲,甚至比较少见谈及了学术抱负⑳,发现各自虽有种种不同⑥,但在一个点上颇有共识⑪,那就是对把学术传统庄严化颇有保留⑮。庄严的结果往往是森严❶,森严就多要求恭顺⑫,恭顺多了❸,自我就难以保证④。兼具时代感和长久价值的学问该如何产生⑥?是靠师承还是朋友④?当然最好兼具⑱,但人事哪能如此平衡圆满⑫,如果二选一⑩,我们都坚决站在朋友一边⑧,在结束博士论文后❶,也都在寻找与老师一辈不同的新方向⑲,要努力做出带有我们自己体验与问题感的学问⑥,为此⑭,他从中古史转向医疗史⑧,我从近代史上探明清史⑨,其他几位朋友③,也各自做着努力②,那几年②,大家连发表寥寥都很相似②。当然⑳,就挑战传统的勇猛⑬,推动朋辈聚焦的自觉②,陈昊都是无可争议的先导⑲。他当时的口头禅是谁谁又要找我们“结成封建人身依附关系”⑱,哪个大佬“总是觉得自己不够红”之类❶,这些话对我们更多是代际自主⑯,但他想得更深⑥,同时反思我们自己身上权力感或者说中年感⑰、大佬感的可能冒头:要小心屠龙少年变恶龙▓。记得那时我写了篇回忆如何写博士论文的文章⑬,发表后反响不错⑰,自己也觉得做了件好事⑱。但陈昊直率地表示不同意见⑬,说不应该把有些trauma转化为成功故事⑩,这可能误导别人❶。我理解他说的意思是⑨,痛苦就是痛苦⑳,不应该用赋予其他意义的方式美化❷,否则容易走向压抑乃至自欺①,变成某种学术政治的共谋❶。

但我当时并不这么想⑱。《历史对于人生的利弊》他不也从学生时代就读得很熟⑪?人不需要也承受不住太多不被表达的痛苦⑨,能转化一些⑤,有限度赋予些目标和意义❶,即使要压抑些其他东西⑳,也是必要的代价嘛②。于是后来一次闲聊②,陈昊偶尔提及某同辈学者①,说他访学经历可不像现在给人讲的这么高大上⑦,其中颇有些不够体面的东西❷。我抓住机会阴阳了他一下⑪,说没办法呀❶,人家现在掌握着话语权⑪,未来学术史记住的是人家那个故事②,你这个故事只能被压抑了②,可要有沉默的自觉呀❷。他笑起来⑩,以后在朋友聊天时⑤,有一两次引用了这个关于话语权的新“梗”❷。

2019年和2020年⑲,陈昊连续出了两本书⑯,在多年沉寂后⑨,他在学问上开拓了新局面❷,给大家来了个陈昊“震撼”⑦。在第一本《医者之意》的致谢中⑭,他有一句话:“人大历史学院青年史学工作坊⑤、李约瑟研究所和弗里德里希·亚历山大大学国际人文研究院的同事们⑪,帮助我从泥淖之中一步一步重建了自己的职业和生活的道路⑨。”我当时读①,首先注意的是排序⑰,他还挺客气嘛⑬,把我们这些人大同事放在最前面⑩,实际上也没帮他什么❶。接着想到排在我们后面的两群人也不知道是谁③,这倒也符合我对陈昊多彩人生的认识:他是不同朋友的交汇点⑪,但这些朋友互相间却不必认识①。他去世后⑩,再翻开这本书⑫,我首先看到的却是那分外扎眼的“泥淖”二字⑬。当时怎么就轻轻放过了⑯?大概以为想走自己路的人谁不在“泥淖”中⑧,而且以他的能力会有什么大问题③?又大概接受他帮助习惯了⑬,也知道他另有求助的朋友⑬,不在我们这群人中⑥,自己既然自保不暇⑰,也就心安理得继续“省力”①。

今天想来⑧,那些当时作为欢快的玩笑的辞职宣告⑫,本有些颇为沉重的东西⑦。学术传统正庄严乃至森严化⑩,学术体制正整密乃至僵硬化⑰,他对权力关系和等级制如此敏感②,又反感一切“爹味”的东西和以“为学术好”面目出现的乡愿行为⑮,长期坚持这青年人般绝不妥协的对抗⑤,是件多么困难而危险的事③!是⑯,狂者进取④,但他并不是那种神经粗粝的人▓,恰恰相反⑩,他“狂”得精细而敏感⑥,那些我们看着过瘾的猛进和对抗⑥,始终伴随着令人揪心的易碎感③。我当时对他所担负的并非全无所感⑦,问题是又用惯常的高大上解释⑧,将这易碎感视为80后一代共同的东西⑨,世界灰暗⑯、混杂⑳、可疑⑩,谁不是在这种理想和现实②、希望和失望⑦、期待和幻灭间反复挣扎⑭?这么一提升⑳,虽然感受到了什么②,也视为理所当然❸,于是我继续“省力”⑨,不仅没有去提供帮助⑰,也没有进一步去理解⑲。

他去北大后⑨,从旁的朋友处⑳,知道他到那边后承担了比在人大时更多的事务和杂务⑯,全系的本科教学都是他在管⑮,并听说让他当副系主任⑫,他嫌有束缚不干④,但会是一个不少开⑫,事是一件不少做❶。有朋友说这很陈昊⑱,去哪里就希望哪里的小环境能好⑨,又不仅是希望❷,是自己全力干▓,也不管值不值得⑫。又说他不要名分⑩,但很愿意知道这体制背后怎么运转①,花很多精力去了解和操持⑯,可是又不用它来给自己做什么事⑰。我们也又寥寥见过几面⑫,听他说起现在系里写毕业论文有困难的学生没老师接⑮,都汇集到他这里⑯,不带也不行⑤,还开玩笑说自己是不是有特殊气质⑰,特别吸引这种学生❶?我又用那套“省力”的说辞⑨,劝他别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①,要保身啊老兄⑮,别太消耗自己①,中国学术需要你⑳。他笑笑说你少来这套⑪。又一次说起上课⑯,他说还是老样子④,课前不吃饭⑤,否则血液聚在胃部⑭,讲起来头晕❷。我说我课前可一定得吃饭⑨,不然胃里空空❷,头才容易晕①。他又感叹道⑱,听说你们这些人现在上课都不怎么备课⑥,指导学生论文也就看个大概❸,真够“职业”呀⑯。我说你也行⑱,就是自己不愿意⑨。他说不是不愿意⑧,是没这能力❷。于是我们围绕到底是意愿还是能力的长期扯皮⑯,又增加了一个新的话题❸。

回过头来想⑧,可能有一些人和我一样⑪,在等待着他的“辞职”❸。这几年❸,大家对学院学术的前景越来越悲观⑰,反过来想⑰,既然电子化打破了史料垄断⑳,学术训练也比以前开放②,学院这种把一切绩效化的玩法⑨,终归会有空转不下去的一天⑫,那为什么一定要窝在学院里做研究❸?工科不已经出现创新不在大学而在企业的趋势吗⑫?未来文科学术说不定会重回业余者手中⑥,历史上长期就是这样⑨,学术成为职业⑮,不就是近一百多年的事嘛⑬。但这对我们这些“理智”的中年人⑳,也就是想想⑪,身家所系③,谁能辞职⑩,游戏才玩到一半⑦,谁又愿意辞职⑱?把探新路寄托在像陈昊这样拒绝成为“中年”的人身上⑫,不是挺合适的吗❶? 他又看起来有那么多“退路”⑧。于是我甚至暗暗期待着他的“辞职”⑱,给这个鲜花着锦⑲、烈火煎油而又暮气沉沉❸、一潭死水的学界一个陈昊“震撼”⑯。

没想到最后等来的⑨,是他的辞世而非辞职⑦。说到底①,对时代⑩、对别人的失望虽然沉重⑦,但并不特别扎心⑪,学术生活中更难消化的▓,是对自己的失望③。陈昊作为青年离去⑧,我们作为中年幸存⑯,会不会更加悚然心惊而吝于付出⑤?带着愧疚生活⑱,是不是成熟的标志⑥?而他如果打破永恒的沉默▓,会不会似笑非笑地说⑬,你以为我的事说明“全力”是错的③,“省力”是对的⑪,可别这么笃定哦⑳,历史和人生充满了反讽⑱,拉长点时间③,一切都说不定啦❷。

我和他最后的联系⑭,是问他能不能来参加我的新书研讨会③。心中期待⑰,是想给他看看我这些年省下力气⑰,还是多少做了点正事⑲。他回邮件一如既往得快⑫,语调也还是那么亲切:

高波:⑦、4月19日是个周六⑩,对吧⑥?我可以参加⑦,有具体的时间安排⑱,你再跟我讲吧⑯。

祝好⑮!

陈昊⑧、后来别的朋友告诉我④,那段时间他曾提起“高波给我安排了个任务⑨,最近得好好看看他的书”⑰。我能想到他说“安排”和“任务”这两个词时那似笑非笑的表情⑩。真到“落实任务”那天②,他会怎么说⑭?会不会再“毒舌”几句③,说大家不仅要注意内容❸,还要注意他怎么讲这个故事▓,可别被他骗了哦⑱。

但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⑰。

很赞哦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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